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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法度》影评

  《御法度》(Gohatto,1999)在大岛渚导演生涯中无疑是独树一格的存在,他一改出道近四十年来密集频繁的拍片节奏,睽违十三年才回归影坛,本片是他唯一一部于90年代推出的电影,亦是他的遗作。究竟这个改编自司马辽太郎短篇小说集《新选组血风录》,以男同志情欲角度切入幕府末期京都地区维安武装集团“新选组”当中爱恨纠葛的故事,有什么魅力使大岛渚魂牵梦萦,纵使熬过大病而延宕进度数年,也执意重启剧组完成拍摄?大岛渚一生创作都在挑战禁忌,他不讳谈“性”,大胆异色的影像风格并非为了满足观者窥探之欲,而旨在借由角色服膺于赤裸欲望所导致的悲剧、以及悲剧带来的痛苦,传达浓厚的社会批判;他的作品告诉我们:只要人生活在群体里、与他人产生连结,终究是无法随心所欲的。是故电影艺术中的性与色情片中的性,因目的不同产生本质上的差异──电影中性场面的重点从来就不该、也不只有性本身,呈现性是为了让观者看见性背后的权力关系,功能小至塑造角色,大致反映整体时代。以上述观点来看这部为大岛渚创作旅程画上句号的《御法度》,剧情拉回江户时代,聚焦于武士团体因争夺男色互相猜忌而分崩离析的过程,他将幕府逐渐倾颓的时代变化浅浅地放在背景,仅描绘组内小情小爱,以现代次文化观点检视,充满 BL“腐味”,电影中出现的所有男性要角似乎都有同性恋倾向,或即将被掰弯,堪称魔幻。全片乍看脱离现实,却因其纯粹勾勒欲望滋长横流的专注,将特定时空的小众故事,映照出普世的人性。《御法度》完全不像许多大师创作末期作品,往往带有自我回溯成分,散发宽厚、端重的气质,本片的戏剧事件安排得曲折、俐落,情欲及死亡纷纷发生得猝不及防,好似两者本就是一体两面;此外,字卡与直接道出内心猜疑的旁白运用,以及散发复古喜感、卷轴画般由左至右的擦去式过场(wipe transition),杂揉异质元素,洋溢年轻气盛的叛逆活力。而就多数观者用以衡量“尺度”的肉体裸露程度而言,《御法度》虽远不及《感官世界》(爱のコリーダ,1976)、《爱的亡灵》(爱の亡霊,1987)等前作,但心理上的“尺度”却不容小觑。大岛渚锐利、甚至带点嘲讽恶趣味地以美男之乱,试图逗弄日本文化里传统中的传统、阳刚中的阳刚,让戾气旺盛的新选组,用不着外敌侵扰便自行腿软瓦解。要说大岛渚是藉《御法度》亵渎日本人引以为豪的武士道吗?不如说他反对的是阶级分明,抹去个体自主性,全由领导者决定生杀大权的集权统治,并点出了阳刚走至尽头,气焰必伤及自身的物极必反。《御法度》召集大岛渚的老班底北野武饰演举足轻重的叙事者土方岁三副司令,并找来坂本龙一创作配乐,三人上次合作的《俘虏》,正是让当时所属乐团 YMO 发展已如日中天的坂本,跨入电影配乐创作领域之关键契机。迷惑众生的美少年加纳惣三郎,则由初出茅庐、毫无表演经验的松田龙平饰演,他早逝的父亲松田优作,是日本七、八〇年代着名的动作片明星。因此,让松田优作的长子松田龙平初登场之银幕形象,就遭年长武士们调戏,再让他用自身魅力软化、毁灭周围的硬汉们,更有一层戏外的颠覆性──虽然当演员并非松田龙平原本的志向,乃是被大岛渚挖掘并积极说服才进入演艺界。坂本龙一为加纳创造的主题旋律,在画面尚未进入的片头,即做为一种预示流泻而出,加纳是如此邪魅、勾人,得冒着被摧毁心智的风险方可一亲芳泽,而他超龄、未成年即出师的剑术,使他的危险不仅是心灵上的,更是实质意义的“致命”。

  加纳入组后被分派实行违反“军中法度”队员的死刑,他毫不犹豫的准确刀法,让旁观的土方相信“他似乎曾经杀过人”;当剑术高明、充当新人入组面试官的冲田队长询问土方,为何出生富家的加纳会来参加新选组选拔时,土方答道他喜欢那血腥味──当时新选组已变成三教九流、血气方刚的好斗汉子聚集之处,不久前战役时,还有人发表想纵火绑架天皇的狂妄言论,如此疯癫的气息吸引着年轻人,仿若该组织建构出一个不为正义或武士道就能合法杀人,甚至杀人还会受到奖励的特异场域。比起探讨全男班武士集团是否容易对散发阴柔气息的男性产生龙阳之癖,或故事中的加纳到底多么漂亮能使众人神魂颠倒,当年稚嫩的松田龙平,又足不足以撑起那样的美貌,我们或许可从土方贯穿全片的旁白,找到一个思索细品本片的全新角度──它不仅提供一个舒适空间供观者带入剧情,更为故事拉开后设的诠释层次,一反“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之常见叙事,呈现暧昧情境中愈看愈不对劲、愈想愈有那么回事儿的心态。在一旁看好戏的土方副司令,某种程度像极了沉迷眈美情节的腐男/腐女,身为军队的领导者之一,理应制止情愫滋长以免衍生怨妒争抢,但他却什么都没做,仅在脑中思忖,一旦谁表现异常,就怀疑他与加纳好上,至于下令处斩、启动调查,并令加纳与同期进组的热烈追求者田代决斗的,都是近藤总司令。大岛渚的挑衅之处在于刻划出愈不想去想 ,脑子就愈被填满的混沌──正如“千万别想那只大象”的矛盾联想练习──更在电影结尾处,反过来检视土方内心深处是否也有好男色倾向?才会以男色之眼歪读世界,看什么都很 gay,谁跟谁都可以有一腿,简直像在嗑 CP。结尾土方与冲田观赏加纳与田代对决前,大岛渚精采地展现了土方脑中的三次闪神:一是加纳原地等待,土方自己走近;二是加纳原地等待,冲田走近;三是冲田原地等待,加纳走近。若以原地等待及按时赴约,象征关系中“被喜欢”与“喜欢”的两方,土方设想种种组合时情不自禁将自己纳入绵密情网中,正证实了冲田对土方与近藤总长过从甚密的指控,他俩联手掌控新选组,不容许他人介入。土方会对加纳心生警戒,是真的担心他毁坏军纪,还是害怕近藤对加纳产生兴趣?毕竟加纳与田代刚进组面谈时,土方便敏锐留意到近藤观看加纳非比寻常的眼神──“近藤应该不好此道啊?”,他苦恼着,后期更直接质问近藤是否也喜欢加纳。另外,冲田在等待期间,随口提起先前读到《雨月物语》(うげつものがたり,1776)当中的短篇“菊花之盟”──一名武士为了报答贫寒儒生的救命之恩,即使在国外战役中败北受困,也不惜化为鬼魂乘风而来,只为赴两人再见面之约。表面上是歌颂“守信”的道德故事,却也可用男同角度歪读,将两人诠释为跨越生死与礼教相守的同性恋人,且篇名带“菊花”,不免引人遐想。“冲田,难道你也迷上加纳了吗?”听闻冲田意在言外的“随口”故事分享,土方忍俊不住问道,尽管冲田坚持表明不好男色,甚至光想到两名男角之间存在爱情就想呕吐,当时的土方却已陷入男色漩涡,脑袋无法跳脱框架思考,只得出“不是冲田心向加纳,而是加纳喜欢冲田”之结论。面对剪不断理还乱的情势,土方不愿再纠结于“人”间的纷扰,于是将罪孽上纲至超自然范围──加纳那家伙实在太漂亮了,在男人耍弄之下,被妖怪上身了──他怒斩水边樱花树,背景传来远处加纳的惨叫,尽管画面及声音分离,这两刀的意义却是相通的,加纳短暂的生命,如樱花般在最美时节殒落。而他在决斗僵持不下时,于田代耳边嘀咕,使田代瞬间脱力,放弃抵抗死于剑下的不可知密语,也是大岛渚导演生涯留给观众最后的谜语,令我们脱离戏后,仍像土方一样百思不得其解,只要持续被世人思索着,创作者在精神上就永远不死。

 《御法度》剧照1  《御法度》剧照2  《御法度》剧照3  《御法度》剧照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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