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年末必定想起今敏的大师之作《东京教父》（Tokyo Godfathers，2004），每每经过了一整年或好或坏的各种际遇，我们总在以年为时间区段的尾声检讨起生活，或者陷入茫然、忧郁的谷底，于是渴望在时间的切换下，或许会发生些什么奇迹。于是总想起《东京教父》──一个关于奇迹的故事。《东京教父》是今敏少见的，轻松幽默甚至偏向欢乐喜剧的作品。透过三个流浪汉协助弃婴寻家的故事，展开一连串又闹又哭又笑的冒险，同时揉杂着底层社会与边缘群体的真实缩影，以及诸多反派角色的生动刻画，看角色们嘻笑、哭闹，一路峰回路转展开一场英雄电影般的动作冒险，是悲剧也是喜剧，或更像是一场接近救赎的朝圣之旅。冒险的起点始于城市底层，始于破败晦暗的街头，以及三个城市边缘的流浪者──中年酗酒大叔阿仁、曾经红牌的变装皇后／第三性者（剧中称：人妖）小花、逃家的少女美由子。触发故事的开关是被遗弃的婴儿，三个流浪汉在平安夜里被哭声召唤，佳节之夜下，一群看似不幸的人撞见了同样看似不幸的弃婴。冒险与救赎之旅就此展开，在幸与不幸之间辩论何谓幸运，又何谓奇迹。世界充满着双面性，《东京教父》讨人喜欢的其中一点，正是因为电影鲜明地刻划出诸多的双面性，所有看似奇迹的片段似乎都起于不幸，有光的背后免不了先带着观众走一遍阴暗，于是迎来的奇迹就显得更加使人动容也深刻。幸运与不幸也总是一线之隔，恶与不恶也无法一语道之。细看电影中的每个角色，都再再证实无所不在的双面性。流浪者本是传统社会框架下较偏底层或被认为有瑕疵的一群人，但随着故事推进，缓缓梳理每个角色的性格与生命故事，便会从中发现在我们所忽略的另一面，也许有着无比强大的良善或真诚的爱。欠债离开家庭的的阿仁，虽然抛下了妻女，但在流浪的日子里却总是心心念念着女儿，随身携带着以生命守护的一份薄薄礼金，是他对女儿始终不变的在乎与珍视。阿仁不经意地说出：“就算是不正经的父母，也不能忘了孩子”，这说的可能是抛下清子的父母，也可能是美由子的父母，但这句话真正所指的，大概是自己吧。阿仁对家庭虽有所亏欠，有时候正是因为太爱了，于是无法坦然面对这些亏欠，逃避成了一种以爱为名的偿还与赎罪的方式，可阿仁的良善从照顾婴儿过程中所流泄出的父爱便清晰可见，也能从他对于曾经讨债者的关怀中明白，良善的光是会自然流露，无法欺骗观者的。逃家的少女美由子纵使怨着原生家庭，却仍对父母的一切细数如家珍，并且在与阿仁、小花共同在街头生活的过程中，反思与回顾“家”的意义。三个流浪者相互错位组成了另一种有趣的家庭关系，没有任何血缘却有着如家人般的深刻羁绊，彼此互相照应，并在心灵上建立起依赖关系。《东京教父》以不真实的错位家庭传递着家庭的真正意义，以美由子在冒险中梳理自己的心结，带着观众一起理解：面对家人关系必然有恨也有痛，而成长过程中必经诸多的考验，但在时间缓缓地洗练下，我们也终能慢慢理解爱的多种样貌。

  小花在三人的家庭角色里，巧妙地以跳脱二元性别的存在扮演着类似母亲的角色，串起了阿仁与美由子，以及拾获的婴儿清子，建立起一个成员完整的家庭样貌。这个“家庭”在情感上完整提供了每个家庭所必需的互动与关爱。可是小花的出身却是最缺乏爱的，这样一个充满能量与温暖的角色，却是曾经被弃于街头并在街头长大的孩子，更是以社会中最为边缘、最容易被议论的那种角色──变装皇后／第三性者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小花调侃过自己：“亲生父母见到这样的我，一定会吓死吧。”小花始终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但他坚决要帮弃婴清子找到父母。“我想问他们为何要抛弃小孩。如果他们的理由我能接受，我就原谅他们。原谅他的父母，还有我的父母。原谅。这正是救赎的终极目标吧？“追求原谅”成了这段旅程的动力，也是每个角色（甚或是我们每一个人）此生不断追求的终点。我们无法全然掌控生命中所有的际遇，难免有低潮或不如预期之时，难免有悔恨或不得不，甚至有许多转错弯、走错路的时候，起因可能是他人也可能是自己，无论何者，最终都只是希望能原谅，并且解开自己纠结的心。“如果这样还肯原谅他，那一定就是真情。当彼此坦诚以对，还能爱对方才是真正的亲情吧。”每一个人都背负着生命中尚未解开，或者过不去的事物。那些怨叹的、愧对的、悔恨的、无解的、难以坦诚的，一大团晦暗之气卡在胸口，等待有一天能被释放，并且期盼着在坦承过后仍然可以被安然地接住，并继续被爱着。这并不是一个天真的想像，这是今敏想要透过《东京教父》给大家最暖心的救赎。生命本就是一连串的奇迹所组成。奇迹是三个流浪汉秉着火热又真诚的心护送婴儿寻家，让他们宛如英雄般冒险患难；奇迹是无论时间多久、距离多长，家或者家人永远都会将彼此牵引在一起；奇迹是就算你再怎么样地破碎或不堪，仍然有人愿意爱着这样的你；奇迹是真心爱着你的人，永远都会原谅你，也永远都愿意等着你回家。弃婴清子最后顺利回家了，美由子也接受了父亲的爱并回家了，阿仁当然也有人等着他回家，那么小花呢？我相信他的内心也拥有了最终的归属。无论是谁，最终都要回家的，回家不只是物理上的回家，更重要的是精神上的寄托、心理上的归属。冒险之旅近尾声，从平安夜一路疯狂、笑闹、荒谬、转折起落直到新年，曙光在城市的楼房之间乍现，万事万物仿佛重置又重生。秉住呼吸看新年的曙光洗礼城市，上帝的礼物也许正是眼前的这片风景──城市亮起，你终于相信生命里真的有光，这就是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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