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姆现在时》影评
纪录片是一种记忆的延伸,填补了某些空白片段──这大大地体现在《山姆现在时》(Sam Now,2022)中,导演里德哈克尼斯(Reed Harkness)以同父异母的弟弟山姆(Sam Harkness)为主角,用了近25年的时间,贴身记录整个家族的伤痛与成长。里德从18岁开始,便拍摄了一系列以弟弟为主角的短片系列作品,期间曾于2017年拍摄以哥伦比亚河峡谷大火事件为背景的短片作品《Forest On Fire》。新作《山姆现在时》,则是他回归创作初心的作品,自18岁起,他拿在自家车库找到的柯达 Super 8 胶卷摄影机,拍摄一系列的“Sam”,当时的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这将会是他与弟弟一辈子的合作,同时也将成为解开家族最大谜团的关键──山姆的母亲乔伊丝在他高一那年,毫无预兆地消失在他们的世界。哈克尼斯是关系十分紧密的大家族,里德为长子,底下有杰瑞德和山姆两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三兄弟感情非常好,弟弟们的童年时期,常有里德拿着 DV 摄影机,记录他们的无厘头日常:某年的生日派对、万圣节装扮,或是再平常不过的夏日午后嬉戏。没有剧本,没有导演,一段段都是有趣的游戏,而这些画面都成了《山姆现在时》的珍贵素材。此作不免让人想起前阵子刚重映的《巴黎,德州》(Paris, Texas,1984),家庭录像、公路旅行、寻找消失的母亲,几项元素全都重叠在一起,原来现实真如戏剧。不过影片非纯粹纪实,当中亦带有实验性色彩。里德把早年的家庭录像与后来拍摄的趣味短片,以胶片、绘画、快速编辑等抽象技术呈现,夹杂着家庭成员的采访片段,将山姆的生命轮廓拼凑出来,而背景声音则是里德的独白,温柔的嗓音中,观众都能感受到他对弟弟的爱。这也是《山姆现在时》最动人之处,即使议题沉重,叙事方式却轻松欢快,不为揭露伤疤,不为控诉,不为批判。里德身在其中,这也是他本人的理解,或试图理解,也使被摄者们通向理解的一段旅程。然而,此片也并不全然温馨。影片大约三分之一左右就揭晓谜底,里德和山姆抽丝剥茧、寻找线索,横跨 3000 公里,找到了消失三年、音讯全无的母亲乔伊丝。“我知道,我是一个打破一堆规则的女人,但我很快乐。”乔伊丝说,一切都失控了,她无法控制任何事情,即使知道这么做会让大家伤心,但她必须这么做。她必须拯救自己,所以她选择逃跑,离开原本的生活圈,接着一步步重建自我。她把这场逃跑视为一个机会,去控制和其他人的关系,不管是作为母亲,还是为人儿女。片中,乔伊丝有一段特别有意思的自述。她不太愿意用“修补”和“复原”来解读和儿子们的后续关系,她认为这段经历只是一个过程、另一个发展方向,只是相比于他人的经历,还要更加痛苦,若是用“修补”和“复原”这些字眼,会赋予它过于“永久”的概念。言下之意,她不认为自己的行为会造成长久创伤。然而,母亲消失时的山姆和杰瑞德,其实正处于身心发展中的青少年时期,以他们立场来看,母亲突然人间蒸发,没有留下只字片语,杳无音讯,这做法无疑是自私的,与弃养无异。身为人,对于乔伊丝需要找回自我的心情,我们是能够感同身受的;身为女人,对于其中可能背负的枷锁,也能充分理解。但若作为母亲,许多人可能都无法认同。山姆说,“那趟旅程不是为了查明我为何被抛下,发生了问题,我妈妈走了,然后我们解决了这个问题,对我来说那点才重要,问题几乎已经完全消失了。”影片到最后,会发现问题其实从未消失,成年的山姆始终在面对被弃创伤带来的煎熬。精神分析心理学家艾瑞克·弗洛姆在着作《爱的艺术》中,将母爱与《圣经》中的“应许之地”相互比拟。“地”经常被视为母亲的一种符号象征,而“应许之地”在《圣经》里为“流奶与蜜之地”。“奶”是母爱的第一个层次,象征照顾和肯定;“蜂蜜”则为生命的甜美,象征对生命的爱和活着的快乐。佛洛姆认为,一个母亲不只要给予“奶”,还要给予“蜜”,也就是使孩子成为一个快乐的人,然这个目标没有太多人能达成。实际上,我们能轻易地从孩童和成人身上,分辨出哪些人只得到过奶,哪些人同时拥有奶与蜜。不过如前所述,里德拍摄《山姆现在时》的目的不为批判,他也尝试从乔伊丝的视角去解读问题。乔伊丝为日美混血,出生于战后日本,成长于美国领养家庭。从某种角度上来看,她也是一个被抛弃的孩子。当乔伊丝聊到童年生活,她说她无时无刻不被提醒着、恫吓着,自己是个被领养的小孩,“我觉得关于虐待,人们不明白的一点,是你可以把人伤害到无法复原的程度。我和那个小女孩断开了连结,那个无助的孩子。”同样是一颗破碎的心,只是遗憾的是,她把破碎延续了下去,成为一代传一代的创伤世袭。里德试图客观,因此也采访了乔伊丝的领养家庭,问他们是否对养育乔伊丝的方式感到后悔?乔伊丝母亲回答,“没有,我用同样方式养育所有孩子。”这完全是两个极端对立的感受,难以区分孰是孰非。但里德也不是要从中辨明对错,只是试图理解,也让观者理解──我们往往不知,或无视,其实自己的行为会造成多么大的伤害,尤其在亲子关系之中。
《山姆现在时》记录了11岁到36岁的山姆。青少年时期的他,对于母亲的消失没有太大表征反应,他说自己仿佛若无其事,不受影响,甚至不觉伤心或思念,“无感”让他有些害怕。反观杰瑞德,从资优生变辍学生,高中延毕多年,在与母亲复联后,才渐渐找回生活。直到36岁时,山姆才终于意识到,当时的自己只是选择忽略,将年少视作一个盾牌。而杰瑞德的堕落,实际上是在面对创伤的修复过程。山姆才是那个真正坠入深渊的人,直到成年,才开始努力地想挣脱,“我继承了一些妈妈的习惯,她对他人的感受不太负责,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绝对也是那样,我可能会用我妈妈的方式对待他人。”片中格外令人动容的一段,是里德唯一出镜的画面。当里德和山姆跋山涉水,终于找到消失三年的乔伊丝后,兄弟俩回到家里,全家人正开着派对,欢庆表弟乔治参加电竞比赛得名,家人对两人找到的“真相”置若罔闻,气氛极其诡异。里德感到困惑、伤心、愤怒,自始至终,家里没有人愿意正面谈论乔伊丝消失这件事情,就好像把一头象关进房间,只要看不见,就能假装从未存在。逃避似乎是哈克尼斯家族的传统,而更大的伤害,往往是避而不谈。所以,里德从镜头后走到镜头前,站在全家人面前说:“他(山姆)的参与,是我所见过人们最勇敢的表现之一。”画面模糊,甚至有些失焦,里德的声音因哽咽颤抖而含糊不清,可那头大象终于被释放出来,迫使全家人去直面它。电影结尾,里德问36岁的山姆:“你准备好谈论你的妈妈了吗?”山姆回答:“可以啊!”情感创伤像颗毒瘤,腐蚀着山姆的生活,他担心自己会抛弃某人,也害怕被更多人抛弃,于是他酗酒,孤立自我,陷入忧郁,经历了一段时间的沉沦,才慢慢找回生活,摸索着与母亲相处的界线,也尝试表达内心真正的感受。他终于意识到,原来自己依然是11岁以前的山姆,那个还没被妈妈抛弃的男孩。山姆当年的勇敢,是重建桥梁的材料,使乔伊丝与家族有机会修复关系,使杰瑞德的生活得以回归正轨。于山姆而言,这也像是一把打开心门的钥匙,开启他感知的开关,就算开锁的过程花了足足 25 年,有些漫长,可若没有当年的那份勇敢,或许山姆直至成年,连感受的能力都还找不回来。“意识”到伤害,是修复的起点。更重要的是,意识到“伤害”所能造成的影响,是阻止创伤世袭的关键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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